每当星期五下午放学时,我和值周老师站在校门外, 看着学生被班主任们领着,井然有序地坐上自家的轿车、面包车、电动车回家过礼拜双休, 那场面让我不由得产生一种莫名的怀旧、对比与啧赞。
改革开放四十年,乡村教育生巨变。而我,正是一名亲历者。
1977 年3 月,我任教于沽源县西辛营乡富山中学。这样的“队办初中”, 全乡15 个大队(现在叫行政村)各设一所。我当时担任班主任,教两个班语文课。那时,村里还没有外出打工人员,所有孩子都在本村或本大队读书,班容量基本保持二三十名学生。不知是我任教时年龄小,还是孩子上学晚,有好几名初二年级的学生和我同岁,个子也相当。好在当时的学生好管理,因为有家长对老师绝对的信任和支持,向老师明确表态:为了孩子成才,你们好好教,用劲儿管,不听话就教训他,我们是不会怪你们的! 有了家长“撑腰”,再大的学生也挺听话,基本不敢和老师“胡作非为”。
我和其他四位同事一样,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可以说绝对没有误人子弟!唯一不同的,是我家住在离学校二里多地的另一个村子。虽然两村相距不远,但必经的一座山高而陡,蚰蜒小道只能徒步行走,真记不清磨破了多少双黄胶鞋!这多于其他老师的“付出”,加上分内本职工作的努力, 收获的不仅是学生们优秀的学习成绩,更让我难忘的,是每天中午或下雨天都有学生家长叫我去家里,吃鸡蛋汤蘸莜面、蘑菇汤蘸山药鱼等可口的饭食;过节更不用说,抢着叫去吃好饭——白面饭,那时家乡一带主食是莜面和玉米面;进入腊月,谁家杀猪,家长们会把老师全部叫去吃杀猪菜饭。那淳朴憨厚的热接热待,凝结着他们对后代的希望、对老师的尊拜。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现在所说的吃请受贿,只知道加深了我和家长的融洽关系,加足了我教好孩子的动力,尊师重教凝结在彼此心间。
1981年秋天,我们大队的两个村被分成了两个大队。我带着我村的12名初中学生回到本村。而教了一个多月之后,这些孩子便被集中到西辛营中学读书,队办初中从此撤掉。我转任村中小学的民办老师,随着国家对民办教师逐年整顿,劣者淘汰,到第三年村里的教师就只剩下了我自己。那时,教学条件非常简陋,用一支粉笔三尺讲台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校园里飘扬着五星红旗的旗杆,是经过大队干部批准,我砍了一根挺直的杨树做成的;乒乓球台是用石头垒砌,上边的面儿用水泥抹成。除老师自制的一些简易教具外,只有一架大毛算盘挂在墙上,供孩子们学习珠算用。高矮长短都不统一的双人课桌,配上两人合坐的长木头板凳,给学生安排座位就得动一番脑筋了。并且学生得背对背朝两个方向坐,两面墙壁挂黑板。既要考虑学生个子与桌凳的匹配,又要考虑男女生的搭配,还要重点考虑调皮好动的学生不能坐在一起。墙上挂着的那块长约3米、宽约2米的木头黑板,还是我入学时就用过的。现在用它来教我的学生写字算题,虽然情感亲切温馨,却也着实笨拙寒酸。而去西辛营中学读书的孩子们也格外辛苦,当时除了开学、放假家长赶牛马车送接外,其他星期天都是背着干粮、咸菜步行走的。农民家庭普遍困难,很少有人拿零花钱,初中学生也常有辍学的。
简陋的教学设备,一至五年级的大复式班教学,我一教就是四年。复式班教学,当时农村的每所学校都存在,有的是二级复式,有的是三级复式,不像现在都是单式班教学。教复式班的老师要比教单式班的老师受累得多。这种复式教学,重点在于几个年级直接教学和间接教学的动静搭配,不像单式班教学只有一条教学主线,过程穿插不易掌控。备课时,老师就要充分安排好给每个年级所讲的时间,以及其他年级静中有动的自学时间。安排不妥,有的年级就会出现“空堂”。学生就会玩玩闹闹、搞小动作,课堂纪律就难以维持了。我用麻渣板做了一些小黑板,正反两面都能用、一块顶两块。后来我还做了一些推拉式、折叠式的小黑板。这种教具在复式班教学中,起的作用简直太大了!课前在小黑板上写好各年级的预习或复习题(每支粉笔都要用到手捏不住,然后攒起来粉刷墙壁用),再充分利用从各年级选拔出来的尖子生当小助手,课堂上各年级直接教学和自学穿插得井然有序。每天都能按时地敲打那块挂在校院里电线杆子上的废旧犁耳,比较准确地发出上下课的信号。
事业心和青春活力促动着我。家中农活和其他事务完全由父亲操持, 我不为任何报酬——那时也没听说过“补习费”,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地把全副身心投入到我爱着的乡村学校。清晨,高年级学生比太阳公公还早就来到学校。我先教他们练习“翻跟头”“倒立”“马步劈拳”等小武术, 至今记得张占军同学倒立功夫学得最好,段金义同学跑得最快,李树亮同学跳得最高。健身活动完毕,接着便是朗朗的晨读和背诵。一早下来,学生身心各有所获。炊烟夹着饭菜的淡香弥漫山村的上空时,我和孩子们各自回家吃早饭。傍晚,孩子们双手捧着小油灯如约而至来到教室。二十分钟的“评书”或故事,孩子们听得如醉如痴。但不管他们多想再听下去, 我给出的结果都是“且听下回分解”。接下来我备课、批改作业,学生们自习。有的孩子从哥哥姐姐用过的文具盒里,拿出小手即将握不住的铅笔头子,在妈妈用针线缝的白粉连纸本子上,用心地写着、算着。有的孩子在用完了的作业本上,蘸着兑水的墨汁练习毛笔字。谁遇到难题,我就手把手辅导。直到家长们来领完孩子,晚自习才算放学。
连续几年所尽的早晚“义务”,不仅极大缓解了我光靠白天完成大复式班教学任务和批改作业的紧张压力,更令这些山村孩子陶冶了情操、爱上了阅读、养成了良好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可以说,那个年代的农村老师都是这样的敬业,尽管我们收入微薄,但谁都没有怨言,更没有应付学生的想法和做法。
那时,教育总校、中心校为了提高教学水平、交流经验,周末经常搞教研活动,也时常到村里各学校听课评课。虽效果好,但真的不易。我永远忘不了的是一次大家骑自行车到各村检查评比学校,一名女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跟着大家汗流浃背地从西米克图村把自行车推到去富山村的山顶。但在下山时,由于坡度太陡,又是石子小路,她竟然双手紧攥车闸,把车子当成了拐棍似的杵在那里,不敢挪动半步,红着脸吓哭了。只好由一名已经下山的男老师重返山顶,替她把车子“推”到山脚。另一次,是全乡老师到艾蒿沟学校搞教研。那天起床一看,雨夹雪正下得起劲儿,乡村土路泥滑不堪,骑自行车根本无法行走。我村到艾蒿沟村有二十五六里的路程,九点活动就要开始,时间紧迫。但那时没有手机这种方便的通信工具,干着急无法向领导打可能迟到的招呼。情急之下,我也没顾得吃饭,套起自家的骡子车,一路狂奔。雪水泥浆在车轮和骡蹄下四散飞溅,泥溜溜的道路被甩在渐去渐远的后边。到达目的地一看,老师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马,有的骑驴,有的步行,但赶车的只有我自己。那样的天气,那样的场面,乡村教师的敬业精神确实值得钦佩。但是,分散教学的困难也是显而易见。而有次到县里开会,教育局局长谈及先进地区都是教学楼,英语课、微机课全部普及,我们听得又向往又羡慕,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乡村教育何时才能达到如此水平!
幸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党和各级政府加大教育资金投入,努力改善农村办学条件。学校的入学率、巩固率、普及率和提高率均达到国家要求标准。2000年,西辛营村小学二层教学楼率先投入使用,周边几个村的六年级学生集中到该校就读。我被调入担任六年级小考语文把关老师,这当然是对我工作的又一次激励!而在2006年,按照上级教育主管部门调整办学布局政策,西辛营中学在原有基础上,陆续将全乡所有小学撤并后集中到一起。到2007年秋,九年一贯制的西辛营乡寄宿制学校正式建成。
集中办学,是改革开放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后,农村办学模式的一大飞跃,它极大地促进了教育资源的共享。分散办学,信息技术、英语等课程无法为每个村庄的小学配备专业老师,高标准的教学设备设施更不可能全部覆盖。而集中办学则使师资配备达到全校最优组合,专业教师人尽其才,扬其所长,受到了广大学生和家长的热烈拥护。
集中办学,还实现了对一至九年级学生的统一住宿管理。而对于那些尚不具备生活自理能力的一、二年级住校生,学校倍加爱护。每个男女生宿舍都分别配备了生活老师,像爸爸妈妈一样给他们打水盛饭、穿衣叠被、讲着故事哄睡……尿床或拉到裤子里的现象时有发生,老师们都会及时为他们清洗和晾干。照顾这些小娃娃的辛苦,非生活老师是体会不到的,也是社会上其他行业的工作者所不能体会的。但每次看到家长们放心的笑脸, 老师们的付出就有了价值。从还不会自理生活的一年级小娃娃,到九年级初中毕业充满青春朝气的花季少年男女,都在老师们的辛勤培养下,生活成长在同一个美好的大家庭,共同经历着嫩芽、花蕾、鲜花绽放的人生美妙时段。
全乡集中办学后,上级教育主管部门和各届校领导乘“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义务教育综合督导评估”“义务教育均衡发展评估验收”等东风, 逐年加大改善基础设施投资力度,加上一些慈善资助,2006 年信息技术课程进入我校。学校增设了微机室,安装了近五十台电脑。三年级以上学生各班轮着兴高采烈地上微机课,农村孩子接触到了新科技的学习。2007 年又配备了多媒体教室,学生能轮班接受电化教学。多媒体教学的使用,使课堂教学内容容量增大,学生接受得多而快。2014 年,“班班通”工程进入我校,所有学生告别了轮流到多媒体教室才能上电化教学课程的状况, 坐在各自的教室里尽享先进的电化教学,师生教学效益普遍显著提高。
陈旧的校舍不断换新,三层“明德小学”楼拔地而起;师生共用的多功能餐厅宽敞洁净;学生享受着国家“两免一补”“住宿贫困生生活补贴”“营养餐、蛋奶工程”等教育扶贫政策的优惠;实验室、图书室等各种专用教室一应俱全;先进的水暖、油暖、电暖设备早已让煤炉子成为历史;校园从2008 年起至今,除花草树木占地外,已全部硬化……软硬件的配套均达到2016 年河北省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验收标准。一批批大专、本科教育专业的年轻教师,替代了当时国家培养的柴沟堡师范、张家口师专、张北师范、沽源师范、沽源县教师进修学校毕业的老教师,师资力量不断强大。现在,老师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学楼里,每人一台专用电脑,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备课、查阅资料、制作课件;教室里,他们用遥控器或手指点动触屏, 五彩斑斓的学习世界即刻呈现在孩子们眼前。而孩子们周末放学,家长早就驾驶着各式机动车辆,早早地等候在校门口,就又出现了本文开头令人慨叹今夕的那一幕……
四十年来,农村教育不断进步。但永远不变的是乡村教师的孜孜情愫, 是一代代教师相传的敬业精神,更是我这样一个掌灯人的深深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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